(1)挑戰高齡 |
第二次第三個療程，也就是罹癌後近四年的第十一次化療期間，郭醫師問我是否願意接受骨髓移植，他表示以我五十三歲做移植年齡是高了點，通常最高齡也只是四十出頭。雖然長庚醫院還没有那麼高的年齡做移植，但在美國身體狀況特別好的有五十歲以上的成功移植紀錄。
郭醫師長期以來細心觀察我的身體，對承受化療之痛苦與副作用有天賦異秉的能力，以及超強的抗癌意志，夫妻及兒女更能同心協力全面配合。原本不列入考慮的骨髓移植，重新評估後對我有了充分信心而有所改變，所以願意為我做周邊血液幹細胞移植。而且也明確的表示，唯有如此才有治癒的機會。
我立即向郭醫師表示同意，郭醫師問我有沒有兄弟可供捐髓，我表示有哥哥及弟弟。郭醫師要我們跟兄弟商量後，安排比對。於是我們夫妻先找較年輕健康狀況良好的弟弟及弟媳商量，他（她）都很高興慷慨的答應願意捐贈骨髓，於是一起依排訂的門診時間至長庚醫院做抽血配對檢驗，結果是白血球抗原相合，可以捐贈。我算是非常幸運，就算是兄弟姐妹親人中，也只有四分之一的配對成功機會。
從猶豫傍徨到當機立斷
當我表示願意接受骨髓移植後，其實內心還是很矛盾，反而讓我猶豫不決，因為先前同病房熟識的一位病友在移植時不幸發生嚴重感染而過世，加以病友們相互間的口耳相傳及道聽途說，骨髓移植成功率不但不高而且苦不堪言，因而對移植產生恐懼心理。
曾有打消接受移植的念頭。並想到近四年來的化療雖不曾完全緩解，但也「苟延殘喘」一段時間，只要能够活下去，化療再苦我也願意承受，何況在醫學發達的今天，等新藥的出現或發現新的治療方法，我還是有機會治癒。
當我把想法告訴郭醫師，經他深入剖析：「化療雖可延遲復發時日，但能够使用的藥物均已重複配合使用。而新的藥物從國外先進國家臨床試驗，經過嚴謹的證實其療效及安全，再引進國內，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，能否等到那一天還不知道，何況隨時都有可能病情復發，嚴重時就像山洪爆發來勢洶洶，屆時只有束手待斃。而造血幹細胞移植的醫學技術已非常進步，使白血病的病人見到光明，移植本身是相當安全，大部分問題是出在合併症與副作用」。
骨髓移植做與不做，幾經掙扎。此其間曾是同病房的病友不幸過世，給我很大的警愓作用。當這位年輕病友在病情緩解時，醫師建議他做骨髓移植，可惜受到家屬反對而作罷。而且陷入尋求另類療法的迷失，到處求神、問卜、找秘方，結果病情惡化，延誤時機。等再回到醫院治療想要做移植時，已經没有這個機會而一命嗚呼！想來令人鼻酸。
慶幸我還有治癒的機會，應該好好把握住這個「稍縱即逝」的時機，也許錯過這個時機，很可能就會步入上述病友的後塵，於是下定決心勇敢接受這破斧沉舟的背水一戰。
(2)精密檢查 |
決定骨髓移植後在第二次第四個療程住院期間，先培養好足夠的體能，以承受進入無菌室病房嚴厲挑戰，並先做一系列的各部器官功能檢查，包括血液生化、口腔Ｘ光、心、肺、肝、腎臟等。其中口腔ｘ光檢查發現左右兩邊智齒長出後就斜躺在牙床上，被牙齦包住外觀是看不出來的，因擔心在骨髓移植時，智齒萬一突然長出來形成腫脹的外傷，有可能帶來嚴重感染而影響移植安全。醫療團隊經過討論，要不要先開刀拔除，各有不同意見。
我雖然尊重專業，但認為幾十年它都靜靜躺在牙床上，不太可能在移植期間突然長出，何況開刀拔除，留下的傷口也極易受細菌感染。最後決定不開刀，我好高興，至少可免進開刀房受一刀之苦。
為了方便以後注射各種藥劑，除了原已裝置的人工血管外此時也完成右心房導管裝設。以利移植時注射藥物和血液製品或抽血檢查。
移植前再經過郭醫師，謝素英老師及社工師曾文玲小姐在百忙中撥冗分別與家人多次懇談，除加強病人及家屬心理建設外，並詳細介紹骨髓移植整個治療狀況，與可能發生的合併症與副作用。尤其在謝素英老師連續幾天巨細靡遺的說明、講解及先期指導居家護理工作，以利出院重返家園的後續自行護理。
在進入骨髓移植病房的前三天，先接受每天上、下午各一次共計六次的合併全身放射線照射治療，以摧毁骨髓免疫系統和癌細胞，完成放療後，在醫護人員聲聲祝福下到骨髓移植病房報到。
此時心情真是百感交集。內人與女兒早在與謝老師及曾社工師懇談時就淚眼汪汪。而很少掉淚的我，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，只是未到傷心處。而且幾十年來軍人氣質教育， 早已養成「打落牙和血吞」的硬漢氣質，而這回真的是傷心難過，走在前往移植病房的長廊，終於忍不住而淚眼涔涔。與癌魔長期抗戰了四年，身心受盡痛苦折磨，能不能打贏這場抗癌戰爭，就在這最後一搏。成敗不明，生死未卜，大有「風蕭蕭兮易水寒，壯士一去不復返」的感慨。
無菌室病房的春天
在進入移植病房前先在通道口做基本的消毒及穿上防護衣，進入病房後受到我的主護溫玉娟小姐及全體值班護士的親切招呼，讓一個重病病患在這裡第一個感受是受到重視的尊嚴，令人感動。
隨後在主護協助下做優碘泡澡浴，完成全身澈底的消毒，浴畢立即進入無菌室。無菌室是一個密閉房間，約有五、六坪大，除病床外包含衛浴、電視、書桌、健身脚踏車及空調設施等，並有電話可對外連絡，容許家屬一人早晚兩次探望。在無菌室休息一天完成各項準備後，再接受兩天超高劑量的化學藥劑注射，其目的是配合先前的全身性放射治療，消滅身體內殘存的癌細胞，或致病病原細胞和抑制病人免疫系統，將空出的骨髓空間給新的骨髓和幹細胞，並預防外來輸入的骨髓細胞受到排斥，重新建立病人的造血功能及免疫系統。
當完成化學藥劑注射後，胞弟也已在四天前先住院每天兩次皮下注射白血球生長激素，在第四天於大腿內側大動脈內置入雙腔導管，以幹細胞分離機，做造血幹細胞收集，共收集兩天，每天約三、四小時。做法有如一般的捐血。收集完成後隨即送至無菌室像輸血一樣，由心導管輸入我的血管中。拜醫學進步之賜，複雜的骨髓移植技術，運用於病患身上竟如此簡單。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輸入的幹細胞，是如何進入骨髓腔？如何重新建立病患的造血功能及免疫系統？當然我們一般人是無法得知其奧妙。
(3) 苦療VS.良醫 |
在無菌室完成幹細胞輸入後，約有兩週的時間是四年來整個療程中最艱苦難熬的日子。必須承受放療、化療及所給藥劑的各種副作用，除噁心、嘔吐、腹瀉外，口腔、牙齦、喉嚨、鼻腔、食道、肛門的潰瘍與疼痛並出現發燒感染等嚴酷的痛苦考驗，以及全身皮膚乾裂不斷脫皮，尤其是手掌、腳掌也薄得像吹彈可破般，連推點滴架或室內走動手掌及脚掌都有可能起水泡。而血小板數量降低造成皮下出血甚至擔心有腦出血可能。
有時痛苦是一個接一個連番折磨，有時是幾個痛苦同時肆虐摧殘，再堅強的病人也很難忍受這種痛苦試煉。
此時醫護人員最是辛苦，一天三班的值班護士，必須仔細檢查體溫、口腔、肛門以及全身皮膚。至今回想起來，仍餘悸猶存的是，因為鼻腔黏膜已被破壞，每次呼吸鼻腔內就如同刀割針刺般痛苦，還不時流出鼻血。偏偏這時候又容易鼻塞，嚴重時鼻孔完全無法呼吸。改用嘴巴呼吸，因喉嚨也同樣受到傷害，加上無菌室乾燥空氣更助長疼痛，喉嚨也不斷滲出血絲。雖可用氧氣罩加噴霧使吸入空氣變濕潤來改善，但效果不大。最後醫生開了通鼻劑，但只能維持短暫藥效，通鼻劑噴的越頻繁，效果越差，反而帶來小便變遲緩的副作用，上厠所半天排不出尿，這種狀況時續約四至五天。
醫療團隊的全程關懷
骨髓移植病房成立於一九九四年。成立之前由王博南醫師啣命負笈美國學習骨髓移植最新技術一年，返國後精心規劃成立骨髓移植病房，從無到有並進步到目前堪稱國內數一數二的規模。而王醫師更積極培養院內骨髓移植醫師，並成立醫療團隊，在移植病房成立五年多後，我有幸遇到已有豐富經驗救人無數的醫療團隊。
在無菌室病房接受移植期間每日由王博南、郭明宗、林棟樑三位主治醫師輪流查房，他們都非常關心我的病情，並不斷安慰鼓勵加油打氣。而我的主治醫師郭明宗更是關心我，記得有一個星期天醫生應該是休假日，郭醫師來到我的病房，我感到很意外，他表示因為我正處於關鍵時刻，必須多加留意。
能遇到如此關心病人的良醫，真是幸運，他們的大恩大德，我和家人没齒難忘。
(4)活菩薩&善天使 |
骨髓移植病房成立前，任教於長庚技術學院的謝素英老師，亦奉派至美國學習醫護理工作，學成返國後在移植護理上建立各項制度規定，並親自策劃、教育、訓練、督導並實際參與醫療團隊工作。她學有專精，術德兼備，並將最可貴的青春歲月，無私無我奉獻在建立制度作育護理英才及照顧病患。
她不僅是主治醫師得力助手，是護理工作人員的良師，更是指引病患及家屬的明燈。每位病患及家屬對謝老師在移植前的療程介紹、心理輔導及協助完成各項身體檢查。移植中的安慰鼓勵以及出院後的居家護理先期教導與叮嚀告誡，居家護理期間病患及家屬遭遇問題，電話請教的熱心回答指導，與定期回診的檢驗與檢驗結果所需時程較長、有安全顧慮的電話追踪告之等等，嘉言懿行不勝枚舉。對她視病猶親的服務熱誠，所有病人及家屬無不交相讚譽感激不盡。
在無菌室接近康復時，有次她利用帶實習護生的課餘機會來病房探視，當時我感動莫名，在淚眼模糊中豎起大姆指，直誇護士們服務病患的愛心與熱忱真了不起，她也豎大姆指謙虛的回敬我，年紀已過半百面對頑強癌魔仍有高昂鬥志，老而彌堅可敬可佩，的確是所有移植病患的模範生。
多年過後我才知道謝老師這些工作，完全出自她教職以外的義務性熱心指導與幫助，謹藉此機會向她致最高敬意。
另外也要特別感謝專業護理師尤美雲小姐，在血液科７Ｃ及７Ｄ病房住院期間，每次郭醫師巡房她幾乎都要陪同並記錄，所以對我的病情瞭如指掌，每當病情惡化，情緒沮喪或關鍵時刻以及重要節日時，無論在家休養或住院，她都會當面鼓勵或收到她祝福的卡片以及手機留言祝福，真是令人感動，心情也跟著好轉，而且更堅定的要活下去，以不辜負關心我的醫護理人員。
天使在人間
骨髓移植病房的無菌室位在醫院大樓內長廊盡頭，外表給我第一印象是冰冷、孤立、狹窄、封閉、晦暗而無情的。實際上因為有了護士們包含主護玉娟以及杏宜、蕙瓊、美蓮、梅芬等護士。她們廿四小時輪番以愛心、耐心，無微不至的照顧，讓病房充滿無限溫情與盎然生機，她們真是上天派來的天使，讓我這位瀕臨絕望的病患帶來希望。
在與護士閒談中，我非常讚美她們待遇不是很高，卻心甘情願在移植病房服務病患。她們比一般病房的護士要付出更多的時間精力，做些更複雜、繁瑣的工作。
同時她們還要把病患當成親人一樣來關懷，甚至比慈母還付出更多的愛心、耐心來照顧病患。即使對較不合作的病患，也從未看到她們面有難色的去責怪病患。她們更瞭解病患所受的痛苦，不時給予安慰、鼓勵，這是我一生當中所見各大醫院絕無僅有的。
記得有一次因化療放療的副作用，讓我頻頻腹瀉，有時還來不及到厠所就瀉在床上，當羞愧的請護士來處理，只見護士笑容可掬的說這是正常現象請我不要難過，並動作熟練的換好新的床單。對她們的愛心及敬業留下深刻印象。
(5) 懷抱山居夢想 |
無菌室中每天病人的必要功課是做各種室內運動，如吹氣球運動，血小板高於兩萬時騎健身脚踏車，以及推點滴架在室內走動，即使身體疼痛與不適到極限也不能怠惰，而且每次運動完成後都要填寫記錄。護士對不配合病人的叮嚀，絕不會心軟，因為這些運動對病人健康及癒後非常重要，可避免肺功能與肌肉萎縮。
記得同時在無菌室做移植的隔壁病房年輕病友，因身體不適只想安靜躺在病床上，抗拒做運動，護士再三叮嚀要求，他仍然無動於衷，後來護士請我這位老大哥病友打電話勸他，他才勉強起床做運動，可惜這位病友出院不久後因合併症不幸過世。
多年後看到報上刊載曾經做骨髓移植的一位女性病患相片，因肺功能萎縮，身體非常虛弱，骨廋如柴對她已不是形容詞，體重不到卅公斤，癒後狀況非常差。
還好我在無菌室就算再痛苦也一向主動做運動，從未讓護士督促過。我的主護溫玉娟小姐曾經告訴過我，當護士們知道有位高齡移植病人後，都很害怕照顧我這位病人，她們的想法是年紀大的病人一定是脾氣不好，難以溝通，尤其是要求做各項運動時不願配合。結果我這位骨髓移植的高齡病人出乎她們的意外，不僅配合度高而且從不讓她們操心，最後更成為移植病人的模範生。
有願最美
骨髓移植前我已在苗栗縣南庄鄉買好山林地，並完成整地工程，準備移植後就在山上蓋房子，並舉家搬到山上隱居靜養。
在活過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，忍受化療、放療副作用的極端痛苦，我有別於一般病人只能無奈的等待奇蹟出現，我一心一意只是想著到山上築夢造園，我帶了很多參考書籍，尤其是台大教授韓選棠博士著作的建設富麗農村的系列書籍，在病房中仔細研究。尤其是在無菌室骨髓移植進行到第三週，植入的造血幹細胞開始發揮造血功能，紅血球、白血球、血小板數量快速增加，而各種藥劑的副作用也逐漸減輕，身心也開始舒暢，此時播放森林交響樂曲，看著如何打造山居夢想房屋及庭園的參考書籍。心中有願最美早把死生置之度外。
美食當前，味同嚼蠟
在接受第二次化療療程期間，愛妻原本十多年前就有汽車駕照，但一直不敢開車上路，為了照顧我必需醫院家庭兩頭兼顧，只好請鄰居大男孩教她開車上路，熟練後只要我到醫院門診或住院都由她開車，特別是骨髓移植期間，她每日兩次開車到醫院探病。
在移植進入第十八天血球數量接近正常值時，醫師即宣佈解除在無菌室中管制，可以自由進出至空間較大的護理工作站走動，此時醫生也開始要求恢復自行進食，在這之前是靠注射營養針劑，來維持身體所需要的養分。
因為此時完全没有飢餓感，口腔潰爛引起的疼痛又未完全康復，而噁心感仍在，加上味蕾分辨不出味道以致毫無食慾，就算勉強吃一點，也是食不下嚥，但又不能不吃。因為能不能出院，完全要看進食的食物，經護士計算達到一定的營養標準量後，醫生才會宣佈概定出院的日期。
此時愛妻最是辛苦，每日中、晚餐必須在家中按營養師規定做絕對衛生、營養的食物，尤其又要兼顧食物的美味，開一個多小時的車程，送到醫院。愛妻原本就是烹飪高手，家人能一起吃她做的菜，是最溫馨幸福的。可是這時候却是味同嚼蠟。不吃不能出院，這一生中，這幾天勉強吃飯變成最痛苦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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